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冰心:两个家庭

2013-11-15 14:32 发布者: 影子 查看: 1228 评论: 0
    两个家庭   前两个多月,有一位李博士来到我们学校,演讲“家庭与国家关系”。提到家庭的幸福 和苦痛,与男子建设事业能力的影响,又引证许多中西古今的故实,说得痛快淋漓。当下我 一面听,一面速记在一个本子上,完了会已到下午四点钟,我就回家去了。   路上车上,我还是看那本笔记。忽然听见有一个小姑娘的声音叫我说:“姐姐!来我们 家里坐坐。”抬头一看,已经走到舅母家门口,小表妹也正放学回来;往常我每回到舅母家 ,必定说一两段故事给她听,所以今天她看见我,一定要拉我进去。我想明天是星期日,今 晚可以不预备功课,无妨在这里玩一会儿,就下了车,同她进去。   舅母在屋里做活,看见我进来,就放下针线,拉过一张椅子,叫我坐下。一面笑说:“ 今天难得你有工夫到这里来,家里的人都好么?功课忙不忙?”我也笑着答应一两句,还没 有等到说完,就被小表妹拉到后院里葡萄架底下,叫我和她一同坐在椅子上,要我说故事。 我一时实在想不起来,就笑说:“古典都说完了。只有今典你听不听?”她正要回答,忽然 听见有小孩子啼哭的声音。我要乱她的注意,就问说:“妹妹!你听谁哭呢?”她回头向隔 壁一望说:“是陈家的大宝哭呢,我们看一看去。”就拉我走到竹篱旁边,又指给我看说:   “这一个院子就是陈家,那个哭的孩子,就是大宝。”   舅母家和陈家的后院,只隔一个竹篱,本来篱笆上面攀缘着许多扁豆叶子,现在都枯落 下来;表妹说是陈家的几个小孩子,把豆根拔去,因此只有几片的黄叶子挂在上面,看过去 是清清楚楚的。   陈家的后院,对着篱笆,是一所厨房,里面看不清楚,只觉得墙壁被炊烟熏得很黑。外 面门口,堆着许多什物,如破瓷盆之类。院子里晾着几件衣服。廊子上有三个老妈子,廊子 底下有三个小男孩。不知道他们弟兄为什么打吵,那个大宝哭的很利害,他的两个弟弟也不 理他,只管坐在地下,抓土捏小泥人玩耍。那几个老妈子也咕咕哝哝的不知说些什么。   表妹悄悄地对我说:“他们老妈子真可笑,各人护着各人的少爷,因此也常常打吵。”   这时候陈太太从屋里出来,挽着一把头发,拖着鞋子,睡眼惺忪,容貌倒还美丽,只是 带着十分娇情的神气。一出来就问大宝说:“你哭什么?”同时那两个老妈子把那两个小男 孩抱走,大宝一面指着他们说:“他们欺负我,不许我玩!”陈太太啐了一声:“这一点事 也值得这样哭,李妈也不劝一劝!”   李妈低着头不知道说些什么,陈太太一面坐下,一面摆手说:   “不用说了,横竖你们都是不管事的,我花钱雇你们来作什么,难道是叫你们帮着他们 打架么?”说着就从袋里抓出一把铜子给了大宝说:“你拿了去跟李妈上街玩去罢,哭的我 心里不耐烦,不许哭了!”大宝接了铜子,擦了眼泪,就跟李妈出去了。   陈太太回头叫王妈,就又有一个老妈子,拿着梳头匣子,从屋里出来,替她梳头。当我 注意陈太太的时候,表妹忽然笑了,拉我的衣服,小声说:“姐姐!看大宝一手的泥,都抹 到脸上去了!”   过一会子,陈太太梳完了头。正在洗脸的时候,听见前面屋里电话的铃响。王妈去接了 ,出来说:“太太,高家来催了,打牌的客都来齐了。”陈太太一面擦粉,一面说:“你说 我就来。”随后也就进去。
     我看得忘了神,还只管站着,表妹说:“他们都走了,我们走罢。”我摇手说:“再等 一会儿,你不要忙!”   十分钟以后。陈太太打扮得珠围翠绕的出来,走到厨房门口,右手扶在门框上,对厨房 里的老妈说:“高家催得紧,我不吃晚饭了,他们都不在家,老爷回来,你告诉一声儿。”   说完了就转过前面去。   我正要转身,舅母从前面来了,拿着一把扇子,笑着说:   “你们原来在这里,树荫底下比前院凉快。”我答应着,一面一同坐下说些闲话。   忽然听有皮鞋的声音,穿过陈太太屋里,来到后面廊子上。表妹悄声对我说:“这就是 陈先生。”只听见陈先生问道:   “刘妈,太太呢?”刘妈从厨房里出来说:“太太刚到高家去了。”   陈先生半天不言语。过一会儿又问道:“少爷们呢?”刘妈说:   “上街玩去了。”陈先生急了,说:“快去叫他们回来。天都黑了还不回家。而且这街 市也不是玩的去处。”   刘妈去了半天,不见回来。陈先生在廊子上踱来踱去,微微的叹气,一会子又坐下。点 上雪茄,手里拿着报纸,却抬头望天凝神深思。   又过了一会儿,仍不见他们回来,陈先生猛然站起来,扔了雪茄,戴上帽子,拿着手杖 径自走了。   表妹笑说:“陈先生又生气走了。昨天陈先生和陈太太拌嘴,说陈太太不像一个当家人 ,成天里不在家,他们争辩以后,各自走了。他们的李妈说,他们拌嘴不止一次了。”   舅母说:“人家的事情,你管他作什么,小孩子家,不许说人!”表妹笑着说:“谁管 他们的事,不过学舌给表姊听听。”   舅母说:“陈先生真也特别,陈太太并没有什么大不好的地方,待人很和气,不过年轻 贪玩,家政自然就散漫一点,这也是小事,何必常常动气!”   谈了一会儿,我一看表,已经七点半,车还在外面等着,就辞了舅母,回家去了。   第二天早起,梳洗完了,母亲对我说:“自从三哥来到北京,你还没有去看看,昨天上 午亚茜来了,请你今天去呢。”——三哥是我的叔伯哥哥,亚茜是我的同学,也是我的三嫂 。我在中学的时候,她就在大学第四年级,虽只同学一年,感情很厚,所以叫惯了名字,便 不改口。我很愿意去看看他们,午饭以后就坐车去了。   他们住的那条街上很是清静,都是书店和学堂。到了门口,我按了铃,一个老妈出来, 很干净伶俐的样子,含笑的问我:“姓什么?找谁?”我还没有答应,亚茜已经从里面出来 ,我们见面,喜欢的了不得,拉着手一同进去。六年不见,亚茜更显得和蔼静穆了,但是那 活泼的态度,仍然没有改变。   院子里栽了好些花,很长的一条小径,从青草地上穿到台阶底下。上了廊子,就看见苇 帘的后面藤椅上,一个小男孩在那里摆积木玩。漆黑的眼睛,绯红的腮颊,不问而知是闻名 未曾见面的侄儿小峻了。   亚茜笑说:“小峻,这位是姑姑。”他笑着鞠了一躬,自己觉得很不自然,便回过头去 ,仍玩他的积木,口中微微的唱歌。进到中间的屋子,窗外绿荫遮满,几张洋式的椅桌,一 座钢琴,几件古玩,几盆花草,几张图画和照片,错错落落的点缀得非常静雅。右边一个门 开着,里面几张书橱,垒着满满的中西书籍。三哥坐在书桌旁边正写着字,对面的一张椅子 ,似乎是亚茜坐的。我走了进去,三哥站起来,笑着说:   “今天礼拜!”我道:“是的,三哥为何这样忙?”三哥说:“何尝是忙,不过我同亚 茜翻译了一本书,已经快完了,今天闲着,又拿出来消遣。”我低头一看,桌上对面有两本 书,一本是原文,一本是三哥口述亚茜笔记的,字迹很草率,也有一两处改抹的痕迹。在桌 子的那一边,还垒着几本也都是亚茜的字迹,是已经翻译完了的。   亚茜微微笑说,“我那里配翻译书,不过借此多学一点英文就是了。”我说:“正合了 梁任公先生的一句诗‘红袖添香对译书’了。”大家一笑。   三哥又唤小峻进来。我拉着他的手,和他说话,觉得他应对很聪明,又知道他是幼稚生 ,便请他唱歌。他只笑着看着亚茜。亚茜说:“你唱罢,姑姑爱听的。”他便唱了一节,声 音很响亮,字句也很清楚,他唱完了,我们一齐拍手。   随后,我又同亚茜去参观他们的家庭,觉得处处都很洁净规则,在我目中,可以算是第 一了。   下午两点钟的时候,三哥出门去访朋友,小峻也自去睡午觉。我们便出来,坐在廊子上 ,微微的风,送着一阵一阵的花香。亚茜一面织着小峻的袜子,一面和我谈话。一会儿三哥 回来了,小峻也醒了,我们又在一处游玩。夕阳西下,一抹晚霞,映着那灿烂的花,青绿的 草,这院子里,好像一个小乐园。   晚餐的菜肴,是亚茜整治的,很是可口。我们一面用饭,一面望着窗外,小峻已经先吃 过了,正在廊下捧着沙土,堆起几座小塔。   门铃响了几声,老妈子进来说:“陈先生来见。”三哥看了名片,便对亚茜说:“我还 没有吃完饭,请我们的小招待员去领他进来罢。”亚茜站起来唤道,“小招待员,有客来了 !”   小峻抬起头来说:“妈妈,我不去,我正盖塔呢!”亚茜笑着说:“这样,我们往后就 不请你当招待员了。”小峻立刻站起来说:“我去,我去。”一面抖去手上的尘土,一面跑 了出去。   陈先生和小峻连说带笑的一同进入客室,——原来这位就是住在舅母隔壁的陈先生—— 这时三哥出去了,小峻便进来。天色渐渐的黑暗,亚茜捻亮了电灯,对我说:“请你替我说 几段故事给小峻听。我要去算帐了。”说完了便出去。   我说着“三只熊”的故事,小峻听得很高兴,同时我觉得他有点倦意,一看手表,已经 八点了。我说:“小峻,睡觉去罢。”他揉一揉眼睛,站了起来,我拉着他的手,一同进入 卧室。   他的卧房实在有趣,一色的小床小家具,小玻璃柜子里排着各种的玩具,墙上挂着各种 的图画,和他自己所画的剪的花鸟人物。   他换了睡衣,上了小床,便说:“姑姑,出去罢,明天见。”   我说:“你要灯不要?”他摇一摇头,我把灯捻下去,自己就出来了。   亚茜独坐在台阶上,看见我出来,笑着点一点头。我说:   “小峻真是胆子大,一个人在屋里也不害怕,而且也不怕黑。”   亚茜笑说:“我从来不说那些神怪悲惨的故事,去刺激他的娇嫩的脑筋。就是天黑,他 也知道那黑暗的原因,自然不懂得什么叫做害怕了。”   我也坐下,看着对面客室里的灯光很亮,谈话的声音很高。这时亚茜又被老妈子叫去了 ,我不知不觉的就注意到他们的谈话上面去。   只听得三哥说:“我们在英国留学的时候,觉得你很不是自暴自弃的一个人,为何现在 有了这好闲纵酒的习惯?我们的目的是什么,希望是什么,你难道都忘了么?”陈先生的声 音很低说:“这个时势,不游玩,不拚酒,还要做什么,难道英雄有用武之地么?”三哥叹 了一口气说:“这话自是有理,这个时势,就有满腔的热血,也没处去洒,实在使人灰心。 但是大英雄,当以赤手挽时势,不可为时势所挽。你自己先把根基弄坏了,将来就有用武之 地,也不能做个大英雄,岂不是自暴自弃?”   这时陈先生似乎是站起来,高大的影子,不住的在窗前摇漾,过了一会说:“也难怪你 说这样的话,因为你有快乐,就有希望。不像我没有快乐,所以就觉得前途非常的黑暗了! ”   这时陈先生的声音里,满含愤激悲惨。   三哥说:“这又奇怪了,我们一同毕业,一同留学,一同回国。要论职位,你还比我高 些,薪俸也比我多些,至于素志不偿,是彼此一样的,为何我就有快乐,你就没有快乐呢? ”   陈先生就问道:“你的家庭什么样子?我的家庭什么样子?”三哥便不言语。陈先生冷 笑说:“大概你也明白……我回国以前的目的和希望,都受了大打击,已经灰了一半的心, 并且在公事房终日闲坐,已经十分不耐烦。好容易回到家里,又看见那凌乱无章的家政,儿 啼女哭的声音,真是加上我百倍的不痛快。我内人是个宦家小姐,一切的家庭管理法都不知 道,天天只出去应酬宴会,孩子们也没有教育,下人们更是无所不至。我屡次的劝她,她总 是不听,并且说我‘不尊重女权’、‘不平等’、‘不放任’种种误会的话。我也曾决意不 去难为她,只自己独力的整理改良。无奈我连米盐的价钱都不知道,并且也不能终日坐在家 里,只得听其自然。因此经济上一天比一天困难,儿女也一天比一天放纵,更逼得我不得不 出去了!既出去了,又不得不寻那剧场酒馆热闹喧嚣的地方,想以猛烈的刺激,来冲散心中 的烦恼。这样一天一天的过去,不知不觉的就成了习惯。每回到酒馆的灯灭了,剧场的人散 了;更深夜静,踽踽归来的时候,何尝不觉得这些事不是我陈华民所应当做的?然而……咳 !峻哥呵!你要救救我才好!”这时已经听见陈先生呜咽的声音。三哥站起来走到他面前。   门铃又响了,老妈进来说我的车子来接我了,便进去告辞了亚茜,坐车回家。   两个月的暑假又过去了,头一天上学从舅母家经过的时候,忽然看见陈宅门口贴着“吉 屋招租”的招贴。   放学回来刚到门口,三哥也来了,衣襟上缀着一朵白纸花,脸上满含着凄惶的颜色,我 很觉得惊讶,也不敢问,彼此招呼着一同进去。   母亲不住的问三哥:“亚茜和小峻都好吗?为什么不来玩玩?”这时三哥脸上才转了笑 容,一面把那朵白纸花摘下来,扔在字纸篮里。   母亲说:“亚茜太过于精明强干了,大事小事,都要自己亲手去做,我看她实在太忙。 但我却从来没有看见过她有一毫勉强慌急的态度,匆忙忧倦的神色,总是喜喜欢欢从从容容 的。这个孩子,实在可爱!”三哥说:“现在用了一个老妈,有了帮手了,本来亚茜的意思 还不要用。我想一切的粗活,和小峻上学放学路上的照应,亚茜一个人是决然做不到的。并 且我们中国人的生活程度还低,雇用一个下人,于经济上没有什么出入,因此就雇了这个老 妈,不过在粗活上,受亚茜的指挥,并且亚茜每天晚上还教她念字片和《百家姓》,现在名 片上的姓名和帐上的字,也差不多认得一多半了。”   我想起了一件事,便说:“是了,那一天陈先生来见,给她名片,她就知道是姓陈。我 很觉得奇怪,却不知是亚茜的学生。”   三哥忽然叹了一口气说:“陈华民死了,今天开吊,我刚从那里回来。”——我才晓得 那朵白纸花的来历,和三哥脸色不好的缘故——母亲说:“是不是留学的那个陈华民?”三 哥说:“是。”母亲说:“真是奇怪,象他那么一个英俊的青年,也会死了,莫非是时症? ”三哥说:“哪里是时症,不过因为他这个人,太聪明了,他的目的希望,也太过于远大。 在英国留学的时候养精蓄锐的,满想着一回国,立刻要把中国旋转过来。谁知回国以后,政 府只给他一名差遣员的缺,受了一月二百块钱无功的俸禄,他已经灰了一大半的心了。他的 家庭又不能使他快乐,他就天天的拚酒,那一天他到我家里去,吓了我一大跳。从前那种可 敬可爱的精神态度,都不知丢在哪里去了,头也垂了,眼光也散了,身体也虚弱了,我十分 的伤心,就恐怕不大好,因此劝他常常到我家里来谈谈解闷,不要再拚酒了,他也不听。并 且说:‘感谢你的盛意,不过我一到你家,看见你的儿女和你的家庭生活,相形之下,更使 我心中难过,不如……’以下也没说什么,只有哭泣,我也陪了许多眼泪。以后我觉得他的 身子,一天一天的软弱下去,便勉强他一同去到一个德国大夫那里去察验身体。大夫说他已 得了第三期肺病,恐怕不容易治好。我更是担心,勉强他在医院住下,慢慢的治疗,我也天 天去看望他。谁知上礼拜一晚上,我去看他就是末一次了。……”说到这里,三哥的声音颤 动得很厉害,就不再往下说。   母亲叹了一口气说:“可惜可惜!听说他的才干和学问,连英国的学生都很妒羡的。” 三哥点一点头,也没有说什么。   这时我想起陈太太来了,我问:“陈先生的家眷呢?”三哥说:   “要回到南边去了。听说她的经济很拮据,债务也不能清理,孩子又小,将来不知怎么 过活!”母亲说:“总是她没有受过学校的教育,否则也可以自立。不过她的娘家很有钱, 她总不至于十分吃苦。”三哥微笑说:“靠弟兄总不如靠自己!”   三哥坐一会儿,便回去了,我送他到门口,自己回来,心中很有感慨。随手拿起一本书 来看看,却是上学期的笔记,末页便是李博士的演说,内中的话就是论到家庭的幸福和苦痛 ,与男子建设事业能力的影响。 收入小说集《去国》,北新书局1933年10月初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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